80、勿忘我（中）（2/2）

我和我的劣徒80、勿忘我（中）：准备有声小说在线收听

苏蓁听得一愣，她母亲？是说苏大学士的夫人吗？皇帝几时见过她？朝臣女眷只有逢年过节才有些面圣的机会，可是，那种场合，无数张白粉敷就的相似面孔，皇帝如何记得清？

“听说是体父。”宣和帝又作了个评判，带些不屑。

苏蓁就更是跌入云雾了。苏大学士身前是长伴君侧的宠臣，皇帝自然熟悉他的长相，何来听说？再则，她与苏大学士，并无太多相似。

她想，皇帝难道真是神志不清了？可对上那双浑浊却仍然有神的眼睛，苏蓁却有些隐秘的恐惧，从心底升起。

“你去了一趟蜀地，见过那些旧人，想必应知晓自己的身世，秘阁中你母亲的画像，想必你也去看过。”皇帝笃定的语气，不再与她绕弯子。

果然不是神志不清，而是说，走之前，要把一些遗留的事情处理干净。

苏蓁当即匍匐在地，额头触地，双手使力按在地毯上，控制住自己的颤抖。她惊叹于天子的眼睛，竟雪亮得恐怖，也惊恐于自己的秘密，生怕皇帝心血来潮，要斩草除根。

“你不要害怕，朕要杀你，何必留你活到现在。你母亲，当年以死来求朕，求朕保全你，朕其实……是很生气的……”皇帝说到生气，竟真的有几分生气的模样，开始大口喘息。

苏蓁大气不敢出，只等头顶的咳喘雷霆过了，再与她细叙往事：

“王祁灭蜀，将你母亲送到大梁来，她起初是寻死觅活的。……朕的密探，探知你在苏家，朕便拿你要挟她，说是她活，你就活。她才放弃了寻死之心，可又一直活得不情不愿，跟了朕几年，大约有四五年光景吧……朕记得，那天，是在虞山，她来求朕，说她背弃夫君，心有愧疚，夜不能寐，加之浑身疼痛，生不如死，实在活不下去了，只求她死之后，朕不杀你。朕当时忙着去狩猎，又听得心烦，便没有搭理她……哪知当夜，她就趁身边宫女一个疏忽，真的将自己溺死在虞山行宫的温泉里……”

老人陷入回忆，声音缓和，一句一口歇，一句一声叹，苏蓁早已是眼泪扑簌，泪湿了榻前地毯。母亲的事情，每多听一次，多一些内情，多一份隐忍与煎熬，多一份哀戚与悲恸。

“当时，朕是很生气的，朕真心待她，让她宠冠后宫，她却始终念着，要去九泉跟你父亲团聚。你觉得，这是为何？为什么，她不领朕这份情？一个国破家亡的昏庸之君，比得上朕这种开疆扩土，一统天下的盛世明君吗？”

劈头盖脸地问话，苏蓁答不上来。问世间情为何物，绝非是非利害可以说清楚。智慧如苏大学士那种国士无双，还会疯狂到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，来保全他倾心之人的女儿呢。

“可是，你看，朕的心胸，却能包容四海。朕虽然生气，但她的要求，朕还是努力做到了，她说想让你隐姓埋名，一世平安，朕就让你在苏家平安长大，只当你是苏意之的女儿，你们给朕弄来一个假的蜀国公主，朕不是也没有揭穿？她说你聪明不逊于男儿，如果身为男子，必是栋梁之才，朕就让你入朝堂，做女官，连教导辅佐太子这样的重任，都交给你……”

宣和帝的语气，像个赌气的孩子，一口气将那些多年不与旁人道来的“幽怨”，尽数倾吐出来，仿佛是想通过苏蓁，去问到天上那个不领他深情的故人。

“苏蓁，你觉得，朕待你，如何？可否与你母亲交代？”

“好……”苏蓁一语哽咽，含着泪，猛地点头。她此刻才明白，皇帝对她的这种让整个朝堂都看不懂的好，原来是这个缘故。

“罢了，今日与你说这些，并无恶意，只是想让你明白，朕这辈子，戎马倥偬，威震四海，自然容得下一两个身份特殊的前朝遗孤，也不惧怕那些想兴风作浪的乱臣贼子！……像你母亲这种顽固的女人，朕也容得下！”

天子的逻辑就是，他不会有错。即便是出了差池，心生愧疚，也是他在包容别人的错。灭人家的国，是开疆扩土的功勋，霸占人家的妻，是帝王的多情，至于拿生死予夺之权来要挟，给人长期服用逍遥散来控制之类的伎俩，他更是可以自动忽略的。

苏蓁心中起伏，因哀母亲之苦，对宣和帝生了些怨。然而，她的心胸，也是很能包容的。抽泣了几声，抬头看着一脸苍老的皇帝，她也原谅了这个只剩下往事可以回忆的老人。

人生自古谁无死，是否成败转成空，九五至尊也好，贩夫走卒也罢，终点都一样，面对临近终点的人，应当有一份仁慈之心。

“朕这一生，有过很多女人，有些是用尽心机，投怀送抱，将朕当天来供奉，有些却是……求而不得的遗憾，有些，隔得时间久了，连长什么样都想不起了，有些，却是常常在梦里看见……”

皇帝又有些长叹的胸臆，苏蓁以为他尚在怀念芙蓉夫人，哪知，却听他转了念：

“朕昨夜梦见了……霄儿的母亲，生霄儿的时候，躺在满床的鲜血中，伸手来抓朕的手……她也是个拿命来要挟的啊，她要朕立霄儿为太子……”

说到此处，貌似迷离，思绪缥缈，突又睁大双目，回到现状中来，迫问苏蓁：

“霄儿回来了没有？”

“……”苏蓁自是答不上来。这也正是她想问人千百遍的问题。

“太子回来了没有？”宣和帝又大声询问了一声，饱含焦急，喊得偌大殿室隐隐回音。

“回陛下，有东宫率卫自东路赶回，已至宣德门……”外头的梁总侍接了话。

苏蓁听得心头一紧，听见皇帝也在急急追问：“如何？”

“……说是想亲至御前禀陈。”梁总侍说得犹豫，可能觉得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，让一个小小率卫一路直上崇政殿，直面圣颜，这不合规矩。

其实，地方与京中的消息传递，自有一套文书与渠道规矩，如今却是一个小率卫，甩腿跑上好几百里路，亲自来传讯，还大言不惭，声称只告诉皇帝一个人，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就是天大的消息了。

故而苏蓁心头乱颤。

“让他来。”宣和帝躺平了身体，闭上双目。看似缓了口气，实则是凝神聚气，准备迎接更大的震动。苏蓁都能想得通的道理，精明如他，甚至都不用等那率卫来禀，也大约能够猜到，东路发生了什么事情。